周路遙丨漫談嬰兒膽道閉鎖

何恩輝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明德讀書人”
漫談嬰兒膽道閉鎖（原文鏈接）
文/周路遙

1.引子
人類文明史到今天算起來頂多一萬年。
跟地球的年齡相比，這一萬年就像大海中的一粒沙，太短太短。但從人的角度看，回看這一萬年，可以明顯感覺到人類的方方面面都在加速進步。就拿醫學來說，最早人們相信僧侶和巫師能治好疾病。隨后，無論是中醫還是西醫都經歷了長期的經驗醫學摸索階段。直到文藝復興時期，比利時的維里薩醫生開始從人體結構入手研究醫學，才算是打開現代醫學科學的大門。最近幾十年，醫學科學發展更加迅速，各種新技術層出不窮，人類的健康也得到了質的提高——平均壽命大幅升高。尤其是最近幾年，在生命科學、材料科學和數據科學的助推下，醫學發展進入了快車道，每年都有各種突破性的技術出現。即便在我們大中國——這個被認為醫學技術落后美國20年以上的發展中國家，幾乎每個月都有各種重磅醫學相關研究論文發表在CNS（指cell，nature，science三本在自然科學領域里珠穆朗瑪峰式的雜志）上?？雌饋砬闆r令人鼓舞，仿佛很快我們人類就可以攻克疾病，實現長生不老。
可是，我知道這不是現實。作為一個醫生，我清楚，其實我們人類對疾病的了解并沒有大眾想象的那么透徹，我們的醫學科學技術也并沒有大眾想象的那樣神通廣大。大部分疾病我們還只能對癥治療。甚至有一些疾病，到目前為止人類對它們的了解還很粗淺。
這篇文章就介紹其中一個我本人接觸的比較多的疾?。耗懝荛]鎖。
特別說明：下文提到的膽道閉鎖和膽管閉鎖同義。

2.什么是膽管閉鎖
我相信大多數人根本沒聽過這個病。確實，這是一個罕見病，并不像高血壓、糖尿病那樣幾乎每個人都聽過。
膽道閉鎖有多罕見？它的發病率在歐洲差不多每2萬個新生兒中才有一個，在美國是每1.5萬個新生兒中有一個；而在東亞地區，如中國和日本，發病率比歐美地區高，比如在中國臺灣，發病率可高達1/5000個新生兒。由于它是如此的罕見，主要講常見病和多發病的醫學本科教材幾乎不會提及。在我國，由于各地區發展的不平衡，可能有許多基層的醫務人員都不一定知道這個病。
那膽管閉鎖到底是一個什么??？膽道閉鎖是嬰兒期破壞性炎癥導致不同程度肝內和/或肝外膽管閉鎖為特征的阻塞性膽道疾病。這是它的學術定義。其中有幾個關鍵詞可以幫助大家理解。第一個關鍵詞：嬰兒期，指明了它的發病年齡小于1歲，通常剛出生就發??；第二個關鍵詞：破壞性炎癥，指出了它的病理特點，是破壞性炎癥損傷了膽道；第三個關鍵詞：阻塞性膽道疾病，道出了它的后果，膽道阻塞，膽汁排出障礙。
首先請讓我介紹一下膽管的正常解剖和生理。
膽管由膽管細胞排列而成，主要功能是儲存和排泄膽汁，幫助消化。但膽汁卻是肝細胞分泌的。由肝細胞分泌的膽汁進入毛細膽管，然后沿著肝內膽管系統匯聚，進入膽囊腔儲存。膽囊腔內的膽汁根據進食的需要通過膽總管把膽汁排入十二指腸，協助消化食物和吸收營養。
膽管分為肝內膽管和肝外膽管。肝內膽管被肝細胞圍繞著，包括毛細膽管和肝內三級膽管；肝外膽道包括左右肝管、肝總管、膽總管和膽囊。整個膽管系統像是一條由千萬條肝內膽道匯合而成的河流，無數的肝細胞是河流的源頭，膽管細胞排列成河堤——肝內的膽管和肝外膽管起源不同，就好比河堤是由不同的包工頭承包建造的。但人體就是這么神奇，通過胚胎發育過程中的調節，可以確保這兩段河堤無縫對接，使得膽汁可以順利流入腸道。
這里要先說一下膽汁的成分。膽汁成分包括膽鹽和膽紅素，膽鹽可以幫助消化吸收。膽紅素對消化沒有幫助，在體內積聚過多反而有害。膽紅素是膽汁呈黃色的主要原因。正常大便偏黃，也是因為排入腸道的膽紅素導致的。
當致病因素損傷膽管細胞，導致河流阻塞時，就形成了膽管閉鎖——閉鎖可以是肝外膽管和膽囊的完全缺如，也可以是肝外膽道完全成實心狀同時伴有膽囊形態的異常。河流堵塞會引起什么呢？首先，下游的腸道得不到膽汁，會引起消化吸收障礙；其次，膽汁會在肝內淤積，漫出河堤，膽紅素回流到血管里，引起器官和組織損傷。
因此，新生兒得了膽管閉鎖，其主要癥狀主要如下：1.皮膚黏膜黃染，這主要是因為膽紅素在血液里升高所致。一般情況下，血液里膽紅素的濃度＞34.2mmol/L，就可以出現肉眼可見的皮膚黏膜黃染，俗稱黃疸；2.大便變白呈陶土色，這是因為腸道里沒有膽紅素排泄；3.尿色變黃，因為膽紅素不能從腸道排泄，機體會進行代償調節，使部分膽紅素進入尿液排泄；4.營養不良，由于膽鹽無法進入腸道，引起營養物質吸收障礙。
隨著疾病進展，黃疸加重，肝功能持續受損，可出現腹水，脾大等肝功能衰竭的癥狀。如果不治療，患兒將在2歲內死亡。

大便比色卡：圖中（注冊登錄后可見）上面2行均是偏白的大便顏色，需要就醫；最后一行3張為正常嬰兒大便顏色。

這里給各位提個醒：如果家里有寶寶出生后14天黃疸還沒退，一定要去正規醫院看?？漆t生。當寶寶還合并有白色大便時（見上圖），一定要看小兒外科醫生。雖然確實有一部分黃疸通過吃中藥或曬太陽會消退，但請先把膽道閉鎖排除了再說。

3.葛西手術的發明
通過上面的介紹，我們知道，膽管閉鎖雖然不是惡性腫瘤，但其兇險程度卻堪比惡性腫瘤。目前來講，得了這個病，內科治療完全無效，只能通過外科手術來治療。
很多人包括很多對膽道閉鎖不了解的醫生都想當然的認為，膽管閉鎖手術治療應該不難。畢竟膽道堵塞在成人中也不算罕見，外科醫生做個手術，把堵塞段切除，然后把剩余的膽管和腸子接起來不就行了嗎？
Na?ve！如果真是這么簡單，這篇文章完全沒有必要寫。
這是因為膽道閉鎖患兒根本就不存在可供吻合的膽管。成人膽道阻塞會引起近段膽管的擴張，所以剪掉阻塞段，可以使用近段擴張膽管與腸道吻合。膽道閉鎖寶寶不僅肝外膽道閉鎖，大部分肝內膽道也發育不良，并不存在正常的膽道。這個特點決定了大部分膽道閉鎖寶寶的閉鎖段以上的膽管不是擴張的，所以切掉閉鎖膽道后，根本找不到可供吻合的膽管。
因為這個原因，直到1950年代人類才找到了治療膽道閉鎖的有效手術方法。因為這個手術是日本小兒外科醫生葛西發明的，因此稱為葛西手術。
顯然，并不是1950年才出現膽道閉鎖這個病的。那么在葛西發明肝門腸吻合術之前，這些得了膽道閉鎖的小孩怎么辦呢？
答案很殘酷，大部分只能等死。

如圖（注冊登錄后可見）所示，根據閉鎖的程度和部位，膽道閉鎖可以分為3類。上面2種類型可見正常肝內膽管，可以歸類為可矯治型膽道閉鎖（1型、2型），占比不超過10%；下面1種類型，肝外膽道呈實心閉鎖狀，肝內膽道也發育不良，約占90%（3型）。（引自biliary atresia. Lancet 2009; 374: 1704–13）

其實，早在1828年，就有人報道了第一例膽道閉鎖病例，但一直沒有受到關注。直到1891-1892年間，蘇格蘭愛登堡皇家兒童醫院的Thomson醫生才又一次注意到膽道閉鎖這個疾病，他連續發表3篇文章描述膽道閉鎖的臨床表現。又過了20多年，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病理學家Holmes對多例膽道閉鎖病例進行尸體解剖，第一次總結了膽道閉鎖這個疾病的臨床和病理特征。他的分析發現，膽道閉鎖可以分為兩種類型：第一種為可矯治型，約占16%，表現為在閉鎖膽道的近端存在囊狀擴張的膽管，可以為作為后續與腸道吻合的基礎（膽管與腸道吻合以后，相當于在堵塞的河流旁邊建立了一個旁路，可以使膽汁直接排入腸道）；剩下的大部分為不可矯治型，肝外并沒有明確成腔的膽管。
由于幾乎所有的膽管閉鎖都表現為出生后黃疸持續不退，早期的醫生們認為它是一個娘胎里帶出來的疾病，所以稱之為先天性膽管閉鎖（congenital biliary atresia）——atresia的英文釋義是，由于發育不完全或被疤痕組織封閉導致的人體內管腔結構異常。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學術界都沿用了這一名稱。這一名稱存在的某種誤區直到很久以后才會被認識到（后面我們會講到）。
1928年，小兒外科專家Ladd首次對一例可矯治型膽道閉鎖病人進行膽腸吻合術，獲得成功。隨后幾十年，僅有幾例可矯治型病例獲得成功的手術治療。而約90%的膽道閉鎖患兒由于沒有肝外膽管，無法進行手術，只能等死。在這幾十年里，許多小兒外科醫生對這部分不可矯治的病例進行了各種治療方式的嘗試，這些治療方式包括：肝門淋巴結與腸道引流術；胸導管經頸內靜脈與食管吻合術；尼龍絲穿過肝臟與腸道引流術；肝楔形切除、肝切面與消化道吻合術；肝門內插管與腸道引流術。盡管偶有一些有希望的報導，但最終所有的手術方式都失敗了，不能取得有效的膽道引流。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醫生每天努力工作最大的動力始終是希望在面對一種疑難雜癥時，可以依靠自己的技術將其攻克，讓病人恢復健康。作為一個醫生，讀到這段歷史，我能深刻體會到那時候小兒外科同仁的絕望與不屈。在那個年代，外科技術、手術器械和麻醉技術都比現在落后許多，在小嬰兒身上嘗試上面的許多手術方式絕對是前所未有的挑戰。雖然他們都失敗了，但他們的不斷嘗試表達了他們的勇氣。
上世紀五十年代，終于迎來了曙光。1956年，日本小兒外科醫生Kasai和他的同事觀察到切除肝門閉鎖的膽道殘余組織后，局部肝臟切面可見金黃色膽汁滲出，提示在肝門部創面上存在微小的膽管。因此，他們開始對膽道閉鎖患兒實行肝門腸吻合術——即把小腸與剪除肝門膽道殘余結構后的肝臟創面直接吻合，讓創面上的微小膽管把膽汁直接排入腸道。隨后，在1959年，他們用日語發表了他們的這一創新術式，從而翻開了膽道閉鎖治療的新篇章。從此，“不可矯治的膽道閉鎖”也可以通過手術治療。
這里有些人會問，既然已經發現有微小膽管，為什么不做膽腸吻合術？這是因為這些微小膽管實在是太微小了，肉眼無法識別。即便現在，手術器械明顯進步了，有了手術顯微鏡，也依然不能對如此微小的膽道與腸道進行吻合。
盡管肝門腸吻合術對于膽道閉鎖來說是一個前所未有的突破，但并沒有立即引起小兒外科界同行的激烈響應。這是因為；第一，日語不是通用語言；第二，發在日本國內的專業雜志上，國際同行也無法關注到；第三，當時沒有現在那么發達的互聯網。直到1968年，Kasai和同事再次用英語向國際同行介紹了這一術式，這才引起國際小兒外科界的普遍注意，也掀起了手術治療膽道閉鎖的高潮。從這里也可以看出，對于學者來說，有成果趕快用世界通用語言在國際上發表是多么重要。
因為這個手術是葛西（Kasai）醫生發明的，因此稱為葛西手術。

4.葛西手術的局限
就在人們認為膽道閉鎖寶寶從此有救了的時候，新的問題來了。經過歐洲和美國多家醫院在1970-1980年代的廣泛臨床實踐，小兒外科醫生們發現葛西手術并沒有那么神奇。在日本國內，最早經歷葛西手術的寶寶黃疸消退率僅為15%，經過改進后，可以達到69%；在美國，葛西手術后寶寶的黃疸消退率在36%-44%之間，而歐洲，黃疸消退率僅為26%-31%。黃疸不能消退，說明膽汁引流的旁路建立不成功，患兒會持續出現肝功能損害直至肝衰竭。有一些寶寶即便退黃了，肝臟纖維化仍然持續進展，導致肝硬化。
今天，葛西手術方式和術后治療藥物都有了長足的進步，人們對葛西手術的認識也有了提高。我們已經知道：要想療效好，膽道閉鎖寶寶最好能在三個月內手術（但是否越早越好，仍然存在爭議）；膽道閉鎖寶寶的肝臟如果已經明顯硬化，則手術效果不好；膽道閉鎖同時合并身體其它部位畸形的比那些不合并其它部位畸形的效果要差。
可是，這么多年來，世界范圍內的葛西手術療效提高并不明顯。全世界小兒外科基本上達成了一個共識：對于那些“不可矯治”的膽道閉鎖，葛西手術只能使1/3的患兒退黃并能獲得長期生存；另外1/3的患兒可以成功建立膽汁引流，但術后肝功能持續受損，直至肝功能衰竭；最后1/3的患兒葛西手術完全無效。本人所在的中山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小兒外科也是國內較早開展葛西手術治療膽道閉鎖的單位之一。自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以來，在葛西手術治療膽道閉鎖方面積累了相當多的經驗。多位膽道閉鎖寶寶經我院葛西手術救治成功并帶自體肝長期生存，有一些已經結婚生孩子?？上В@些寶寶占比太少。
所以，經過這么多年的實踐檢驗，葛西手術被定性為姑息手術。
前面提到，膽道閉鎖不僅累及肝外膽道，也累及肝內膽道。但葛西手術只是切除了肝外閉鎖的膽道，至于肝內膽道的問題，目前的手術并沒有解決。也許，雖然同為膽道閉鎖，但不同患兒肝內膽道的病變程度是不一樣的，這可能是不同患兒手術效果不一樣的原因之一。但是，目前沒有任何可靠手段可以在葛西手術前精確評價患兒的肝內膽道。
相當一部分膽道閉鎖寶寶的命運并沒有因為葛西手術而獲得改變，這無疑令人沮喪。所幸的是，醫學仍然在不斷進步。

5.新的曙光：肝移植
上世紀80年代以來，肝移植就像一道光，照進了膽道閉鎖領域的黑暗森林，給孩子們帶來新的希望。早期的兒童肝移植以尸體肝作為供肝，移植后存活一年的概率不超過50%。而且由于尸體供肝的稀缺，并沒有太多針對膽道閉鎖終末期肝病的肝移植。
隨后出現的活體肝移植技術部分解決了這一問題。活體肝移植，是指從健康人身上切取部分肝臟移植給患者的方式，由于這種移植方式多半發生在有血緣關系的親人之間，所以又稱為親體肝移植。活體肝移植特別適合給兒童供肝，因為兒童個體小，只需要相對小的肝臟體積就可以維持正常身體代謝。活體肝移植也大大增加了供肝的來源。同時，活體肝移植由于多是親人供肝，縮短了等待移植的時間，降低了排斥反應。這些優點都特別適合膽道閉鎖患兒。
1988年，巴西圣保羅醫科大學的Raia醫生進行的世界上首例活體肝移植的受者就是一位膽道閉鎖葛西手術后的4歲小女孩，供體則是女孩的年輕媽媽。媽媽切完肝后，恢復良好。可惜小女孩移植術后6天就因為并發癥死亡了。第二年，Raia進行了第二例活體肝移植，仍然失敗了——患兒接受移植手術后不久死于肝功能衰竭。
但醫學界都覺得這是一件很有應用前景的兒童肝移植方式，因此不斷有學者嘗試。同樣是在1989年，澳大利亞的Strong醫生開展了全球第3例活體肝移植術，受者是一位膽道閉鎖患兒，供肝由其母親提供?；純阂浦埠箝L期生存，手術獲得成功。隨后，活體肝移植相繼在全世界多個國家開展，包括日本，德國，美國，澳大利亞以及中國的臺灣和香港。
近十多年來，由于國內醫療水平的發展和人們健康觀念的變革，越來越多的患兒家長接受了肝移植特別是親體肝移植治療膽道閉鎖。許多膽道閉鎖患兒移植時年齡＜1歲。國內一個移植中心報道了一例僅3個月大的膽道閉鎖肝硬化患兒，成功進行親體肝移植。可以說，兒童肝移植治療膽道閉鎖已經是一項十分成熟的技術，國內比較大的移植中心，成功率超過90%。另外，由于有醫保報銷和社會救助，肝移植特別是親體肝移植花費并不很多。據我了解，國內北京、天津、上海和廣州的一些肝移植中心對兒童活體肝移植都有基金資助，如果能夠獲得減免，手術下來總共花費不超過10萬塊。
雖然，肝移植術后面臨著長期服用免疫抑制劑等問題，但它可以解決所有膽道閉鎖引起的問題，是根治膽道閉鎖的方式。因此，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膽道閉鎖都是兒童接受肝移植的最主要原因。但是肝移植是繞過葛西手術直接做還是葛西手術后療效不好再做？這是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寫到這里，我覺得要特別感謝一下那幾個最初接受活體肝移植手術的家庭。我想說，面對未知的創傷和風險，規避風險是人的本能?？墒侨绻藘H僅依靠本能生活，那人類一定還生活在叢林當中。同樣，醫療技術的進步僅僅依靠醫生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勇敢的患者敢于接受以前從未出現過的新技術，接受它的可能益處和潛在風險。想想第一例接受活體肝移植的患兒母親，需要把自己的健康肝臟切一部分給孩子，她面對的結局是無從知曉的，因為沒有任何既往的經驗可以參考。正是因為她心中懷著對醫生的信任和對孩子的大愛，才讓她勇敢接受了這樣的手術。也正是有了這樣的患者群體，醫生才能獲得經驗，不斷推進醫療技術發展。反過來，醫患之間如果沒有信任，那么患者得不到最好的治療，醫療技術也不會進步。

6.探尋致病元兇
尋根溯源大概是人類的本能之一。面對膽道閉鎖這樣一個棘手的疾病，醫學科學家們也一直在努力，想找到導致膽道閉鎖的根源，進而從源頭上消滅這一惡疾。但是這個過程極其艱巨。
很長一段時間內，學者都認為膽道閉鎖是一種先天性疾病。隨著經驗的積累和研究的深入，人們已經發現這種認識存在局限。現在的研究發現，有少部分膽道閉鎖在胚胎發育早期就形成了，這部分占10%左右，可以合并身體其他部位的畸形；多數新生兒的膽管閉鎖是在晚孕期甚至出生后才漸進出現，一般不合并其他器官的畸形，占90%左右。
那有人可能會問，膽道閉鎖是一種遺傳病嗎？答案是否定的。得益于基因測序技術的發展，國內外學者對膽道閉鎖患兒進行全基因組關聯分析，并沒有找到一個確定的引起膽道閉鎖的致病基因。因此，膽道閉鎖這個疾病不是來自父親或者母親的基因直接引起的，一般不會遺傳給下一代。所以，它很少呈家庭聚集發病，也很少出現雙胞胎同時患病。但凡事都有例外，在美國就報道過一個家庭生了3個小孩，包括一對雙胞胎，都是膽道閉鎖的案例。我自己也碰到過有極個別的家庭生出2個小孩都是膽道閉鎖。還有人報道過膽道閉鎖媽媽生出膽道閉鎖寶寶的案例。
很多證據表明，膽道閉鎖的寶寶身上存在易感基因。易感基因就是可以使人變得對疾病易感的基因。這些基因多半與膽道發育有關系，但它們并不直接致病。當受到同樣的致病因素攻擊時，存在易感基因時患病的可能性增加，而不存在易感基因的則不患病。打個比方，同樣的天氣變冷，對于身體虛弱的人來說容易得感冒，而對于身體強健的人來說不容易得感冒。
除了機體本身的因素，另一個是環境中的致病因素。目前大部分學者都認同，致病因素很有可能是病毒。
是的，又是病毒。
不過，引起膽道閉鎖的病毒跟引起這次武漢疫情的冠狀病毒還是不一樣。他們是輪狀病毒和巨細胞病毒。這兩個病毒在人體里的感染率其實挺高的。比如，輪狀病毒人類普遍易感，是引起嬰兒腹瀉的主要元兇。而巨細胞病毒在中國人中感染率也可以達到95%，一般不引起癥狀?？茖W家們發現，患膽道閉鎖的孩子或他們的媽媽體內的病毒抗體滴度增高了，這說明他們的身體可能曾經被這些病毒入侵過。但在膽道閉鎖寶寶的肝臟和膽道內并沒有發現病毒顆粒。
要證明膽道閉鎖是病毒引起，必須還要同時滿足這些條件：1）給健康的孕婦或胎兒一定濃度的病毒，胎兒會患上膽道閉鎖；2）早期清除這些病毒，可以預防膽道閉鎖發生。顯然，這樣的試驗違背倫理，不可能在人身上開展。
這時，只能求助動物實驗了。
經過許多嘗試，科學家發現，給一種新生小鼠的腹腔注射一定濃度的輪狀病毒，可以導致新生小鼠的膽道閉鎖。但這個動物模型跟人的膽道閉鎖還是有很多不同。而且，這種新生小鼠比小指還小，許多操作無法完成（比如無法給小鼠做葛西手術）。
盡管如此，這個動物模型依然是目前為止最成功也是最被接受的膽道閉鎖動物模型，許多科學家利用這個動物模型模擬了病毒感染導致膽道上皮損傷并引起閉鎖的病理生理機制，揭示了病毒感染后引起的持續免疫炎癥反應可能是引起膽道閉鎖并導致持續肝臟纖維化進展的原因。這些研究結果提示，如果能利用藥物阻斷炎癥反應，可能減輕膽道閉鎖。
當然，有些科學家并不認為病毒是膽道閉鎖的元兇。他們認為是自然界的某種毒素導致的。在澳大利亞的新南威爾士，在1964和1988年的旱季發現類似膽道閉鎖的疾病在羊羔和牛犢中流行，原因竟然是牛和羊吃了一種植物。隨后這些植物被美國的科學家引進并提純出一種植物甾醇，命名為biliatresone。將這種甾醇注入斑馬魚體內，可以引起斑馬魚肝外膽道破壞。因此，他們推測，人膽道閉鎖可能也是某種毒素引起的。
不得不說，雖然在動物模型身上，膽道閉鎖病因病機的研究有很多進展。但在人身上的膽道閉鎖研究幾乎沒什么重要進展。尤其是藥物治療方面，跟幾十年前沒什么太大的差別。我覺得原因有如下兩個：第一，這是一個少見病，關注的人本來就少；第二，這個病的主體是新生兒，做干預研究必然會遇到一些倫理問題。
人類在尋找疾病病因的路上，基本上都會遇到類似困境。所以，我當年在醫學院上學的時候，印象最深的是幾乎在談到每一種疾病的病因時，都有一句話：本病具體病因未明。

7.結語
膽道閉鎖這個病深刻地闡述了同病不同命。同樣是膽道閉鎖，有些人是可以矯治的；有些是不可矯治的。同樣是做葛西手術，有些效果很好，可以長期帶自體肝生存；有些則完全沒效果，需要進一步做肝移植。
為什么會這樣？這是醫學界想弄明白卻仍然一頭霧水的問題。
雖然通過肝移植可以從根本上治療絕大部分膽道閉鎖，使得我們似乎沒有必要回答這個問題。但肝移植本身也有很多不足的地方。當然，如果能夠用多能干細胞或轉基因工程技術在體外或在動物體內培養出完全沒有免疫原性的可供移植的肝臟，就圓滿了。
葛西手術的價值在于能給那些手術療效好的小孩帶來真正的好處。但是，對于那些葛西手術不能獲得癥狀緩解且肝功能持續惡化的患者，葛西手術是一次額外的創傷。有無可能在手術前通過檢測某些指標精準的知道哪些小孩效果好，哪些小孩效果不好？已有研究表明，利用葛西手術獲取的肝標本進行測序分析，可以篩選出比較準確的指標預測手術療效——證明這是一條可行的方法，值得繼續探索。
甚至，我在想，能否利用不斷發展的技術，找到膽道閉鎖的病因，對膽道閉鎖進行更深層次的分類，進而開發出新的藥物，可以作用于閉鎖的膽道，使閉鎖膽道重新發育成正常的膽道。如果這樣可行的話，膽道閉鎖將變成一個內科疾病，只需要吃藥就可以了。
但是，作為一個罕見病，膽道閉鎖受到的關注還是太少，相關研究與其它疾?。ㄈ缒[瘤）相比還是太少。原因很多。其中一個是，它是個新生兒疾病。大家都知道國內目前最缺的是兒科醫生，那是因為兒科醫生又苦又累，工資收入還最低。要提高工資，我覺得首先要提高兒科醫生的待遇，不過這是另外一個話題了（順便說一句，在美帝，兒科醫生也是醫生中收入最低的一群人）。兒童疾病的原研藥也是許多制藥公司不愿意做的，因為投入產出比太低，尤其是少見病。
改進健康從來都不只是臨床醫生和醫學科學家的事，一定還需要全社會相關的人一起來參與。就膽道閉鎖這個病來說，還需要普羅大眾改變觀念、社會醫療體系進一步完善才能提高早期診斷率，改變每一個患病孩子的命運。我們中國是膽道閉鎖高發國家，按照發病率1/5000-8000新生兒來估計，我國每年出生人口約1500萬，因此每年有大約2000-3000個新生兒患膽道閉鎖?？墒?，我國每年葛西手術和兒童肝移植數是遠低于這個數值的。雖然近幾年由于家長們觀念改進，越來越多的孩子接受了手術治療（包括葛西手術和肝移植），但仍然有一部分孩子沒有得到救治。原因同樣有很多：有些是因為家長輕信老人言，認為曬太陽可以治療黃疸；有些是因為相信中醫藥，認為吃藥可以治療一切黃疸；有些也可能是接診的醫生知識不夠，不知道膽道閉鎖這個病，就按普通黃疸治療；有些家長是因為窮，沒錢做手術；有些家長單純覺得，孩子沒了，可以再生一個。。。
對于一個生命來說，生存是基本權利。有自主意識的成人如果得了嚴重疾病，可以呼喊，可以求助?？墒菍τ谝粋€嬰兒來說，他/她無法表達這種權利。他/她痛苦、受難，可是說不出來。他/她的命運掌握在他人手中。這就需要每一個可能改變他/她命運的人都認真對待。
盡管人類在對付這個疾病的路上還存在許多障礙，我始終相信，隨著技術的進步，隨著科學的發展，隨著理念的改進，這些障礙一定可以被掃清，呈現嶄新道路。
如果站在幾十年前往前看，葛西手術和肝移植術也被障礙擋著看不見呢。


作者簡介（帥照奉上，注冊登錄后可見）：
周路遙，廣豐區三都村人。在中山大學相繼獲得學士，碩士和博士學位?，F工作于廣州中山大學附屬第一醫院，主要從事超聲診療和相關的醫學研究。以第一作者或通訊作者發表SCI論文十余篇，同時是數個SCI期刊的審稿人。獲得過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青年基金項目、廣東省自然科學基金項目的資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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